1.
但現在，我要先澄清另外一件事：「因為白先勇歧視台灣人，所以他的
作品沒有文學價值。」這個判斷是對的嗎？
我也可以很直接地回答：這是錯的。
確實，白先勇的小說很歧視臺灣人，到處流露濃濃的天龍意識。他最典
型的歧視對象，就是「下女」，就像這串裡面有人引用的〈花橋榮記〉
所展示的那樣。因為下女既是「台灣人」，又是「女人」，正好都是他
小說中常常被婊的身份，混在一起是慘上加慘。
所以，身為台灣人，你當然可以「討厭」白先勇的作品，甚至拒讀。
但如果你要證明他的作品「沒有文學價值」，你必須堂堂正正地用「文
學」的標準擊倒他——你得說明他的寫作技術哪裡出了問題，哪裏的表
達不好，哪裡的思路出錯了。就像你要證明一個職棒球員沒有價值，要
攤開他的打擊三圍數據來看，而不是討論他有沒有熊庹一樣。
一個作家可以同時是個政治上的爛人，又剛好寫出優秀的作品，這在人
類歷史上所在多有，並不衝突。
對我來說，白先勇是一個「優秀」的作家，但是否能夠成為「傳世經典
」，倒是沒那麼樂觀。如果要用量化分數來說，最差的作家1分，最好的
10分的話，也許是7-8分之間吧。
為什麼呢？因為這裡是八卦版不是研討會，我就不講太複雜，我只提一
個可能「阻礙他成為經典」的點就好，那就是：
白先勇的作品，基本上缺乏真正的原創性。
如果有興趣的鄉民，可以讀讀美國作家福克納的短篇小說，然後再回頭
來讀白先勇，你瞬間就會發現，靠杯怎麼這麼像。同樣以「意識流」見
長，同樣是寫沒落天龍人，同樣擅長一種華美精緻的風格，同樣是結構
嚴整、故事線清晰的作品。
而除了結構像福克納，白先勇的語言基本上也有濃濃的張愛玲影響，而
且沒有張愛玲那分洞明世事的狠辣，多了幾分世家子弟的天真。天真跟
狠辣哪個比較好見仁見智，但我個人是覺得，張愛玲的小說是小說創作
者比較難達到的狀態。
但白先勇的好處是，他寫什麼像什麼。雖然他的原創成分不高，但是他
的手藝很好，幾乎沒有任何失誤。每一篇小說該有的故事高低起伏都有
，該有的寓意也埋了，形式上的美感也顧到了。基本上，你找不出什麼
弱點。
所以這要怎麼說呢？——如果一個大廚畢生都沒有創造出一道新的菜，
但他做的菜每道都好吃，這算是個好大廚嗎？
我會說：是的，他是個好大廚。但也許一百年後，大家記住他的機會不
高。
2.
但我這樣說，可能還是會有人覺得我偏袒外省人、偏袒國民黨。
好，如果要討論政治，那也可以。
但我要特別提醒的是：請不要看到作家寫鄉土，就覺得他是本土
派、獨派。同理，一個寫外省人的作家，也未必是統派。
而就算是統派，也未必支持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。
我看到前面有人提到黃春明，作為白先勇的對照組。這我只能說
，嗯，請多看看黃春明早期的史料吧。他並不是只寫了〈兒子的
大玩偶〉這類鄉土小說（雖然這篇真的好），他還寫了〈莎喲娜
拉，再見〉，你可以感受一下，他對於台灣人「媚日=奴化=皇民
」的習性有多痛恨。
寫鄉土不代表是獨派，多的話我就不說了。
而反過來說，白先勇確實有族群歧視，這點可以批判無疑。但不
應該把他想像成跟國民黨是一體的。再提醒一個脈絡：白先勇的
父親是名將白崇禧——你也可以說是軍閥沒問題。而重點是，白
家屬「桂系」，桂系跟蔣介石的關係如何？蔣介石如何猜忌著白
崇禧？這中間都還有很多複雜的故事，不是那麼簡單可以一槍打
死的。
3.
ok，說好的書單來了，回到原po的問題：有比《台北人》更好看
的小說嗎？
有啊，《孽子》。（被巴）
開個玩笑，不過孽子真的比台北人厲害。
如果你想看更多外省人的故事，可以看聶華苓《桑青與桃紅》。
這是我認為1945年以後，台灣最好的長篇小說之一，大概至少可
以給個9分吧。在這篇小說裡，你可以跳脫白先勇的世家視角，
去看看普通的外省知識階層，是怎樣輾轉流離、飽受政治壓迫的。
作為對照，也可以讀去年剛出版的張亦絢《永別書》，它採取了
非常特別的視角，敘事者是「女同志、外省人、台獨支持者」三
合一身份，對台灣的認同問題寫出了很棒的思考。
如果你喜歡哀傷的故事，我會推薦陳映真〈山路〉、〈我的弟弟
康雄〉，以及他早期的作品（第一年發表的那批）。他的小說水
準良莠不齊，但好的時候真的是會飛天。而且不同於白先勇的右
派視角+中國古典風格，陳映真擅長的是左派視角+日本纖細風格。
而說到描述台北的故事，我當然一定要來推一下郭松棻。白先勇
筆下的台北人是迫不得已、逃難來此，郭松棻則是土生土長台北
人，最後卻因為政治因素流落海外，永遠回不了家鄉。他筆下的
大稻埕充滿詩意，是台灣文字最好的作家，沒有之一，我可以跟
你賭尊嚴推薦。——當然，他的文字密度太高，很多讀者可能會
搞不太清楚他在幹嘛；但我幾乎可以打包票說，郭松棻的《奔跑
的母親》絕對是好作家都會讚揚的作品。
如果你喜歡結構嚴整的小說，可以考慮朱西甯的〈鐵漿〉等作。
雖然朱家後人（不是我XD）在政治上的爭議也很多，但朱西甯的
短篇小說真的非常厲害，不是開玩笑的。戰後移民來台的外省作
家多半自視甚高，但真正頂級的不太多，朱西甯可以算上一個。
關於戰爭經驗，你可以考慮本省籍作家陳千武的《獵女犯》。他
的文字不太好，因為他到年紀很大才開始學中文。然而他寫的台
灣志願兵戰爭系列，卻是靠敏銳的感性取勝。他真的很擅長捕捉
人與人之間那種「語言講不清楚的時刻」，特別是在戰爭的高壓
環境下。
然後同時也回應一下前面推黃春明的同學，鄉土作家我其實比較
愛王禎和，不管在思考深度、語言實驗的強度、寫作的技術上，
《嫁妝一牛車》和《玫瑰玫瑰我愛你》都太強了。那是毫無疑問
，只有台灣人寫得出來的作品。
而如果你不怕難，舞鶴的短篇也是一級珍品，〈拾骨〉、〈調查
：敘述〉、〈逃兵二哥〉都既有歷史深度，也有思想的強度。
其實要推薦應該還有很多，但我覺得我寫太長了......就先在此
打住吧。
總之，從文學標準來看，白先勇是個不錯的作家。但不要被他限
制住了你的眼界，台灣還有很多精采的東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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